时令是深秋里一个晴朗的午后,残旧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谈不上繁荣,但也一片祥和。
如果单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的话,这座毗邻“中心”的城市距离“边荒”二字应该很远才对,然而入目所及,却只感到荒凉凄清。
男人摇了摇头,自嘲般地笑了。
这里曾经是帝国王都的一个城区,但具体是哪个帝国……太多了男人也说不清楚,那已经是千多年前的事情了。街道两旁的建筑是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早已不复当初景象。唯一还能给人一点古老印象的只余下道路本身,即便被时光冲轧得坑坑洼洼,但那依旧整齐的方正纹路还是顽强地烙刻在地上,彷如固执的老人,在默默诉说着什么。
一切都已改变,一切又似乎……从未改变。
街上的行人大多穿着漂洗发白的老旧长袍,有的身上还打了补丁。他们或是步履匆匆,迎着秋日暖风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或是踯躅地站在搭了木棚的小摊前,为了一个苹果的重量争得脸红脖子粗。转角处偶然行过一辆马车,年轻貌美的女孩缩在帘子后面悄悄打量街景,引来三五个半大少年骑着嚯啷响的简陋自行车追逐打闹。
男人自己则是裹着一件带兜帽的深色袍子,兜帽随意地耷拉着,无意间显露出内里那精致华贵的灰白长袍。不时也会有大人带着小孩从他身旁经过,小孩便睁大水灵的双眼好奇地打量他的装束。大人一面拉住孩子一面笑着道歉,他也跟着微笑点头。
男人神态悠闲地在街上走着,看起来举止轻缓而优雅,实际上却是动作迅速,目标明确。他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岔路前停步,辨认了下路标和方位,走上岔路又接连穿过几条小巷后,站在了一栋稍稍与周边建筑独立出来的木质二层小楼前。
小楼显然没被好好修缮过,房檐凹凸有致像是狗嘴里的牙齿,缺了半边的木门大方地敞开着,权当作是招牌。一张泛黄的老报纸糊在门上,用墨水粗重地写着四个字:
钟表修理
男人走进小楼内,眉头不由一皱。小楼一层的面积本就不大,前厅里却是摆满了一排排的货架,上面大多是些稀奇古怪的老旧小物件儿,积满了灰尘。对门处摆着一张桌子作柜台用,桌子旁边是一个小号货架,精心保养的各式钟表零部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内。店铺的老板此刻就安逸地躺在小货架旁的躺椅上,手里抓着一块怀表,脸上盖着一本书。
房间里昏昏暗暗没装灯,加上拥挤不堪,还有些脏乱,像个废弃已久的仓库。
男人叹了口气,走到桌前,弹指轻轻扣了扣。
“有客人了。”
“呼——呃?”
老板倏地坐起,脸上的书本哗啦一声落到地上,手上的怀表倒是抓得更紧实了。老板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显然是一副才睡醒的模样,他视线逡巡了一阵,终于把目光锁定到犹自站立在柜台桌子前的男人身上。
看着露出和善笑容的男人,老板很明显地愣了愣神,先是瞪大双眼,脸上的表情一阵痛苦扭曲之后,回归平静。
“你这里的环境比想象中的还要乱呢。”男人看着那一排排的货架,眯眼说。
“没办法啊,这些年钟表生意不好做,只好兼营着点儿古董收藏之类的糊口饭吃喽。”老板捡起书本摊开在桌上,从一旁的货架边拿来一个放大镜,手握怀表对着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开始参看:“古董嘛,唉,其实就是些破铜烂铁而已,看着有意思嘛。这类东西你就是进了新的也要刷成旧的才好卖嘛……”
“哦?那老板这些天都卖出去些什么呢?”男人挑眉。
“爱买买,不买滚。”老板的声音瞬间冷淡。
男人见此,脸上微笑不变,伸手从长袍口袋里掏出一颗澄明规则的水晶放在桌上:
“我来买‘钟表’。”
老板抬眼一瞥,水晶通透而纯净,正自发地释放着淡淡的光辉。那是“可能”的光点,是永恒与时光的灵犀一照,神秘而令人着迷。
“无瑕之晶啊……”老板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而冷笑:“这又是牺牲多少生命得来的东西呢?哦……不,在‘我们’的眼里,那些已经不能算是生命了吧。”
“如果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无话可说。”男人收起笑容,神色静穆。
“不卖。”老板埋头看书。
“一颗确实有点少了,但是……”
男人话未说完就被老板打断,老板坐直身子,目光锐利直视着男人:“如果是‘学院’派人过来买的话,一颗水晶也不是不可以谈的。但你是‘游骑’,单是游骑其实也没多少事情,不过是可能的盘查而已,例行的事儿。可是你不同——
前‘中心’禁卫总长,席文阁下。”
“学院和‘中心’的敌对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我确实叛出了中心,不过……”男人松开罩袍的领口,露出左肩上犹未摘下的十字勋章,垂眉轻笑:“那又怎样呢。”
“中心那群闲得没事干的疯子到底怎么想我可不清楚,”老板转头看着一旁货架上闪光的表链:“但你现在却是实打实的通缉犯,虽然从来没有通缉的行动,但毕竟摆在那里。”
席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又从长袍口袋里摸出一枚状如印章一般的小小纹饰:
“看看吧,我从‘中心’出来时顺便带走的,我也只有四枚了。”
老板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一把夺过席文手里的纹饰,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还用放大镜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转而不信,接着是痛苦,最后归于沉肃。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纹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们找到离开的办法了?”
“没呢……不过好像说是有线索了,”席文的脸上带着些许莫名的嘲弄,神色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差不多是七百多年前某位殿下就降临了吧,之后不知为何又陷入沉睡,直到就近才似乎苏醒……即便能够离开,以那位殿下的力量也带不走多少人。”
“我猜,大概已经有不少人付诸行动了吧?”老板眯起眼。
“确实是这样,”席文笑了笑,眼底却埋着冰:“六个已经确定死了,一个没了肉体,剩下一个……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这样啊……”老板低下头,轻柔地抚摸着手中的怀表:“那可真是……该死呢。”
“是的,妄图离开的人基本上都是该死的。”席文脸色冰寒,眼神狠厉。
“能问一下是哪个幸运儿受了你的青睐么?”老板起身拉开桌子下面的抽屉,又在身旁的小货架上翻找了一阵,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是两个小子……”席文脸上绽开笑容,面上却是一副没办法的样子:“找到他们俩的时候就很够呛了,一个是靠着身体硬记下来,一个是在脑子里设着封印之类的东西,总之都是半斤八两,勉强凑一起算是一个。”
“两个人么……”老板摸着下巴想了想,转到最里面的一个大货架前随手拿过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走来递给席文说:“这里面是两人份的,我以前俩朋友用的……给他们用之前记得‘清洗’一下,烙印这东西,很麻烦的。”
“谢了……”
“时空恒定装置两份三颗‘水晶’,谢谢惠顾,概不还价。”
席文托着盒子愣怔了半天,还是满脸心痛地付了钱。
“这个世界,又要不安宁了?”老板“嘭”地一声把自己摔回躺椅上,轻声问道。
“这世界安宁过么?”席文站在门前整理了下袍子,有些疑惑地反问道。
“至少在表面上……呵。”老板自暴自弃般地笑了笑,转而温柔地凝视着手中的怀表,看着表针慢慢转动,年轻的面容上却满是沧桑。蓦地,少年闭上眼睛,把怀表放在额前,念起了一首无名的歌谣:
“碧之海,花之田,
雪白阳伞的女孩,
徜徉在我面前。
为什么不再留恋,
岁月开满尘间。
为什么我已泪流满面?
…………”
美好的东西,谁还没曾拥有过呢?但是那之后,又剩下些什么?
席文站在门口听了会儿,紧了紧罩袍的领子,向外面走去。
歌声渐渐弱了,远了,隐没在一片昏暗的破败小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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